“丫头，你去丹房帮小白做事。”
支开小狐狸后，江灵雪附在张若然耳边低语几句。
张若然一改往日的憨态，单手拄脸，一只脚踩在石椅上，飒爽随意的坐姿却散发着唯我独尊的气势，涉世已久的双睛慵懒低垂，神态里有一股睥睨万物的傲然气色，居高临下的说，
“吃了我的人，还敢恬不知耻的来我山头要饭，你胆不小啊～”
双颊凹陷，骨瘦如柴的狼怪恭恭敬敬的跪伏在石阶下，重重磕了个响头，额前磕出血来，
“恳请黑风大王施恩，解救我山族亲。”
“我凭什么救？”
狼怪再磕了一下，鲜血四溢，
“我山族亲愿为附从，世代效忠黑风山，恳请大王施恩。”
张若然冷笑一声，
“别磕了，抬起头，我且问你，我家那孩子，你也吃了吗？”
狼怪仍是跪着，微微起身抬头，目光却始终只敢看石阶，
“……吃了。”
张若然扔了块巴掌大小的钝石在他脚边，
“捡起来，挑一只手自己砸断，一柱香内，骨肉皮不得有一丝相连，这样我便考虑考虑，或者你也可以就此离开，我不为难。”
狼怪面不改色的将左臂架在石阶，右手抓起石块，不带一分迟疑，用尽全力砸下，只这一击就可清晰听见他左臂骨头断裂的声音。
江灵雪取来青铜镂花香炉，点燃一柱香插上。
狼怪眉头拧成一团，呼吸急促，额前不断渗出汗珠，混着血淌过脸颊，他一刻也不敢停，咬紧牙关，一下又一下，每下都用尽全力，每下都精确砸在同一寸。
香燃过半，狼怪左臂早已血肉模糊溃不成形，筋骨寸断，塌陷的皮肉还有半边相连，张若然叫来江灵雪，
“研墨，起笔立章。”
狼怪砸得更起劲了，唇齿颤抖着喊出，
“谢黑风大王开恩！不计前嫌再造之恩，我族生生世世绝不忘却！永远归从！”
“不用谢，都是你自己争来的，有你这样的头领，是你家妖怪们命好。”
一柱香燃尽，狼怪筋疲力竭，他完成了，骨肉皮不相连的砸断了左手，争取到援助，张若然问他，
“你山还有几个活的？”
“禀告大王，共……四十一口。”
张若然记得，去年开春安排将军去打探时，那山头还有百来号人，没想到仅短短一年就不剩半数，罢了，世事向来无常。
她命江灵雪分出三担粮食送去苍狼山，与狼怪立下章约；黑风山会把拓荒垦地、凿渠灌溉、耕种养殖的知识与技术传授给他们，初期可借与少量粮种与禽畜，并提供一定程度的劳动力援助，苍狼山往后必须遵守禁止吃人吃妖的戒律；但光凭一纸书约并不能使张若然放下心来，为了保证前往支援的妖怪们生命安全，这段时间，苍狼山要把现有的九个年幼孩子送到黑风山学习知识，当作人质；最后一条，无论何时，只要黑风山有需要，苍狼山必须不留余力的协助。
为妖者，若想实力大进，最快捷径，唯有吃人。
“那么，我再确认一次，你的山头，愿意为了延续族群血脉，放弃与生俱来的食性吗？”
狼怪点点头，在纸上签字画押，他没得选，
“当然，毕竟死了就什么都谈不上了，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。”
张若然很欣赏他，有担当，懂取舍，能屈能伸，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，
“你肯不肯将真名告知我？”
“回禀大王，小辈名唤凌虚子。”
“听起来像个牛鼻子老道。”
“以前家兄也这么取笑过……”
“我叫张若然。”
凌虚子愣住了，真名是妖怪在渡雷劫窥天命时，从浩瀚天地生灵万物那里夺来的名字，构成了自身的生命能量，是与性命同样重要的东西，将真名告诉别人，无异于把自己命脉交付他人之手，互告真名就意在结拜金兰之交。
凌虚子啪的又跪下，即使身子几近脱力，还是伏下万分恭敬虔诚的一拜。
江灵雪已将粮食送去，凌虚子也被下了逐客令，他缓缓拖着步子走下山时，回过头，意味深刻的看了眼洞口两侧的刻字，
静隐深山无俗虑，
幽居仙洞乐天真。
……
事情处理完，张若然要睡午觉了，昨夜的酒劲还未消却，导致今天一直无精打采的，脑袋昏昏沉沉，躺好闭上眼，嘴角微扬，准备舒舒服服的做个白日梦，
“嘭——！”
一声轰然骤响，整座山头为之一颤，猛烈的震动使得洞天顶的尘灰石屑都脱下来一层，落在张若然青筋暴起的脸上，她顿时怒目圆睁，眼中血丝遍布，杀戮的欲望正在高涨。
“死—兔—子！”
以前也没少发生这种事，白婉君研烧新药致使丹炉爆炸，每年光修缮丹房与采买丹炉都是很大一笔开销。张若然不疾不徐的朝爆炸发生地迈步走去，熊熊怒火仿佛肉眼可见，紧握的双拳咯咯作响。
知道月面那些坑坑洼洼怎么来的吗？那是白婉君被嫦娥一脚踹下来的主要原因，据说曾经她每年要爆破广寒宫几十次。不过来黑风山后消停许多，倒不是说反省了，只是因为这山头的丹房规模太小，她的才华施展不开。
一柱香前。
最近山里陆续有妖怪出现发热腹痛等病症，白婉君执笔录下摘自《伤寒论》的药汤方子，小狐狸在旁歪着脑袋看，白婉君随口一问，
“小家伙，你看得懂吗？”
“咱认得字。”
年纪轻轻就会认字的妖怪可不多见，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，白婉君还是写出一纸药方，要小狐狸去抓来。
小狐狸按方子抓来了药材，白婉君又让她捣药试试，结果不太行，力道远低于同龄小妖的正常水平。即便如此，光是识字也很厉害了，或许可以让张若然给小狐狸安排个文职，毕竟整座山加起来，识字的家伙也不超过十个。
在白婉君捣药煎汤的时候，小狐狸发现桌案边有一块状如莲花含苞的五色晶石，遂好奇问道，
“白姐姐，这朵石头花好漂亮呀。”
“噢，那是补天石的碎屑，用来测试灵气容量的东西，个体可吸纳多少灵气决定了今生修为的上限，要试试吗？”
“嗯！咱想玩！”
小狐狸期待满满的答应下，反正耽误不了多少时间，白婉君就先停下捣药的工作，取出一根长针挑破小狐狸的爪子，将渗出血珠的肉垫按在花心，
“闭目调息，仔细感受气在七经八脉的流转，想象把气调动汇集到伤口治疗。”
补天石的花瓣开始渐渐绽放，颜色缓缓鲜艳起来，散发出一圈淡蕴光芒，白婉君打了个哈欠，这种程度的小妖顶多花开一半就结束了。
哪想花越开越艳，整朵晶石莲花都完全绽放，光芒四射，璀璨耀眼，小狐狸像丢了魂一般呆住不动，怎么呼唤都毫无反应。白婉君暗叫不好，试图把小狐狸的爪子拿开，可无论如何使力也无济于事，爪子被牢牢吸附在花心上，白婉君从未见过这种状况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，再这样下去小狐狸会气绝身亡的。
没办法了，死马当活马医，白婉君取针扎破自己指尖，将其叠在小狐狸的爪子上；她运转体内灵息，要把自己的气硬生生打进小狐狸体内，强行扭转气脉流向冲击补天石，随着白婉君运气，整间丹房瞬间化作寒彻刺骨的冰窑，似乎连时间都凝滞了。
“啪！”
小狐狸与白婉君一同被弹开，补天石迸发出如灿阳般白炙刺眼的强光，几乎同时，白婉君掐诀施术，凭空结出漫天霜花，凝作冰罩护住自己与小狐狸，瞬息间补天石就发生了剧烈爆炸。
丹房内狼藉遍地，墙壁被炸穿一个大窟窿，虽然奇怪丹炉为什么完好无损，不过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，杀气腾腾的张若然将视线锁定在墙角惊魂未定的白婉君，还好她没什么大碍，张若然四下环顾，
“小白，丫头呢？”
白婉君惶恐不安的缓缓托出，她怀里被冻到瑟瑟发抖的小狐狸，睫毛鼻尖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晶，鼻腔嘴角呼出来的气息冰冷透骨，神志不清。张若然稍平息的怒火又再次引爆，
“丫头身上怎么会有你的凌霄霜气！？死兔子，待会再找你算账！”
“大王，我只是……”
不等白婉君解释，张若然一把夺过小狐狸，如离弦之箭般奔出山洞，小心谨慎的把她放在烈阳灼射的地方，小狐狸周身依旧源源不断散出寒气，呼吸与心跳渐渐衰弱。张若然把小狐狸摊平仰躺，举颏抬头，自己双手两指并拢，交叉叠在小狐狸心口反复摁压，她必须注意力道，免得按破胸壁造成二次伤害，
“丫头！快醒醒！不能睡！你今天还没巡山呢！快醒醒！”
小狐狸突然一颤，吐出大片寒气，看起来是气道疏通了，呼吸又逐渐恢复，可寒气依旧没有停止流出。小狐狸虚弱的半睁开眼，
“大王……咱，要死了吗？……好暖和……”
“死个屁啊！给我撑着！进了我的山，吃了我的饭，要好好干活报答我！死也得是被我压榨剥削死的，你还没创造利益价值，给老娘活着！听到没有！别闭眼！”
刚回山的江灵雪听到这话一脸惊恐，
“黑姐？你要不要听听看你在说什么？”
白婉君畏畏缩缩的站在一边，
“大王，纯阳精血说不定能中和至阴霜气，保她性命。”
张若然破口大骂，
“死兔子你踏马早说啊，山里有谁修纳阳气的？快出来救人呐！”
白婉君与江灵雪面面相觑，大王是真乱了方寸，头脑失智，江灵雪耸耸肩摊开手，无奈的说，
“黑姐，这山头就你纯阳之气最重。”
张若然一懵，指着自己，
“啊？我？哦！对啊，我踏马自己就是！”
张若然拍了下自己的猪脑壳，哦不熊脑壳，随即果断咬破舌尖，调息运起下丹田的先天纯阳一气，对准小狐狸的嘴，毫不犹豫亲上去，用舌尖将精血顶送进去，自己的初吻不是男的就罢了，居然连人形都没化。
小狐狸感觉到口中淌入柔润温和的甘霖，神识瞬间清明豁朗，转而忽然双爪捂住胸口满地打滚，撕心裂肺的喊起来，
“啊啊啊—————！！！”
随着震耳欲聋的哀嚎，以小狐狸为中心爆出一圈寒冰气浪，气浪掠过处扫起落叶尘土飞扬，连江灵雪也抵不住后退一步，白婉君急忙抬手护在身前，张若然眉头紧锁，急得直跺脚，
“丫头？丫头你怎么样了？”
只见小狐狸停止哀嚎，疼痛瞬间散却了，觉得通体飘飘欲仙，轻松自由，浑身毛发以肉眼可见之势蜕变得白如冬雪，霎时间，方圆百里天色骤暗，山中小妖尽皆匍匐在地，感到极大的威压，张若然仰头望去，顶上乌云蔽日，电闪雷鸣，狂风四起，周边树叶沙沙作响。
一圈隐隐泛起的淡红光晕覆盖了小狐狸，真是一波未平，一波又起，在白婉君的阴气与张若然的阳血调化相济下，贯通了狐妖体内大小周天，灵脉激荡，天地变色，此为雷劫将至的征兆。
修道本就是与天地法则对抗，修行者吸天地灵气、纳日月精华来为之己用，这等于是夺走了其他生灵应当享有的份；当大量灵气集中在某一个体上，造成当地阴阳失衡，天地法则便会对这种情况进行自我调节，招致降雷诛杀修行者，使得个体累积的灵气精华重新归于天地自然。
不过，小狐狸这气似乎是早就累积下来的，不巧此刻被阴阳气血唤醒激发了。
天空的乌云在逐渐汇聚成漩涡，张若然没空发呆了，
“兔子，蠢猫，你俩的护身法宝快借来用用。”
江灵雪解下胸前的血石佩挂到小狐狸颈上，白婉君虽不情愿，但还是摘下了发间的九寒宝金钗交到小狐狸手中赶紧远远退开，小狐狸一脸茫然，
“白姐姐，将军，你们这是做什么？”
张若然翻腕扯开手链，认真将坠金镂玉竹叶的红绳系在小狐狸胳膊上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，语重心长的说，
“丫头，我们只能帮到这一步了，能不能捱过去就看你的命数了，加油！”
天空一声轰鸣震响，雷光撕扯，小狐狸突然扑到张若然腰间哇哇大哭起来，
“呜啊啊！大王不要扔下咱，咱好害怕啊，大王救我。”
张若然急忙伸手试图掰开她，
“我靠！丫头你快撒手！我踏马是倒霉催的扫帚星转世，和我命格牵在一起准没好事！你去抱兔子或者蠢猫！”
这话一出，江灵雪和白婉君立马溜得无影无踪。
在小狐狸和大王纠缠不清时，九道紫红天雷骤然劈下，直直落在张若然头顶，电得她毛发直立，落雷附近顿时燃起一片天火，
“嗷嗷嗷！卧草！老娘被你害死了！”
小狐狸仍死死扒在大王腰上，好悬没给她裤子扯开线，眼看第二重雷马上要劈下来，张若然收紧丝腰带撒丫子狂奔，避开山里小妖往荒无人烟的地界跑去。
白婉君与江灵雪站到山头眺望，张若然在前边跑，雷在后边追，每重雷劫降下必然伴随着她们大王的嗷嗷哀嚎。
江灵雪盘腿坐到岩石上，漫不经心的说，
“据说青丘狐族中的大成者，动情才是引发天劫的最大因素。”
白婉君也跟着坐下，怅然若失的抱着膝盖，她不能理解，无论为妖还是为人，凡事以保证自身安危为首才是正常的吧，凭什么这个烂好人会为不相干的家伙做这么多！在如今的天下，这不合常理！
“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娃娃，凭什么？大王本可以化风遁形逃开，小江你说，凭什么大王为她这么拼命……”
江灵雪反倒不解的侧过头问，
“小白，救人性命什么时候需要理由了？”
……
五重雷劫过后，电光依旧嘶吼不休，天色逐渐变得血红，江灵雪激动的蹦起来，
“快看！九九无归灭魂大天劫耶！完蛋，黑姐这次肯定死透了，小白，你说咱俩谁上位当老大合适？”
白婉君面色凝重，不想搭理她，传闻只有修行者做了人神共愤的事，或者天赋异禀混沌大界给予考验，才会招致九重雷劫。
无论何种，她迟早会给黑风山带来大难，匹夫无罪，怀璧其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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